从伎女到状元夫人
自从有了照相术以后,对于历史的考证,便少了几份浪漫的想象。文字的描述也开始大幅度缩水,少了几份诗意的张扬。当历史更接近真实的时候,我们反而有了几份失落和寡然。
譬如说晚清名伎---赛金花,她有着“公使夫人”、“东方第一美女”、“第一位出入欧洲上流社会的中国公关小姐”、“最后一位裹着小脚的具有明星气质的交际花”……等等能激起我们丰富联想的称号,但是,当你看过现存的一些老照片后,你会发现不过尔尔。
除却当时照相术不发达,可能部分失真的原因外,也许更多的缘由在于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审美标准和流行偏好。当年,写《赛金花本传》的商鸿逵先生曾在回忆的文章里写道“我见着她的时候,已是花甲之岁,望之犹如四十许人。记得刘半农先生向余上沅(戏剧家)说,看这个女子当是清末时期的标准美人。”
就是这样一位无法用现代眼光判定美的美人,有着不一般的坎坷人生和传奇经历。她原名傅彩云,祖籍安徽,幼年被卖到苏州“花船”上为伎,由于先后卖身于赵、魏两家,故又有“赵灵飞”和“魏赵灵飞”两别名。1887年,她嫁与洪钧为妾,洪钧是清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戊辰科的状元。故后来有“状元夫人”美称。赛金花嫁给洪状元时方十几岁,而状元公洪钧已50开外,两人年纪相差极大。光绪十三年(1887年),清廷派洪钧出使俄、德、澳、荷四国,同时可以携带夫人同往。然而洪钧的大夫人年龄大又是一个缠足的小脚女人,而且也不愿意随其出国,于是年轻貌美的赛金花以“公使夫人”随洪出使。后在柏林居住数年,到过圣彼得堡、日内瓦等地,周旋于上层社会。
光绪十八年(1892年),洪均任期满,奉命回国,不久病逝。也许太过年轻(那时她刚刚20岁),又受了西洋文化的影响,所以不愿从此独守空房,为一个死去的男人守节,也许早已经预料洪家容不下她这个当过伎女的小妾,迟早会将她扫地出门庭,因此就在扶枢南归的时候,在青阳港携带细软,潜逃至上海。在彦丰里,年轻的状元夫人挂起“赵梦鸾”、“赵梦兰”的牌子,重操神女生涯。据说在云屏绣箔间,特意悬挂一帧洪钧的照片,使得走马王孙与她相依相偎之际,一睹状元的丰仪。为能一亲状元夫人的芳泽,生出些别样的情调来,一时车马盈门,生意极其红火。
当上海对她失去兴趣后,她又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夏天,移师天津,再次亮出“状元夫人”的招牌,轰动津沽一带。那时,26岁的她已经升为鸨母级别,有了自己的伎院。她以自己的名气,特地招募一批较漂亮的女子,正式在江岔胡同组成了南方韵味的“金花班”。“赛金花”的名号也就是从此开始,成为人人艳羡的名号。
护国娘娘和赛二爷
赛金花的人生传奇,在庚子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之后达到一个高峰。后世传说,有多种版本,大致意思是说她曾以使节夫人的身份去过柏林,懂得一些德语,还与一名年轻的陆军尉官瓦德西发生过一段浪漫的邂逅,后来入侵北京的八国联军统帅便是她的老相好瓦德西。然后她便利用这层特殊的关系,吹了许多枕边风,不仅制止了联军的大屠杀,而且保护了皇宫不受焚毁,甚至在议和的时候,连李鸿章都束手无策的时候,由赛金花出面成功劝说了克林德夫人(克林德系义和团运动时的德国驻北京公使,在运动中被杀)接受了立碑道歉的条件,从而做了许多救国救民的“义”举来。这个“伎女救国”的故事,虽然老套,但大多人都信以为真,民间甚至把她尊称为“护国娘娘”。对于这件事情,赛金花向来持暧昧态度,不承认也不否认。后来在老年潦倒不堪时,为了求得生计,迎合时人口味,才编了不少假话、瞎话,前后矛盾,实在不足为信。
其实,时任联军统帅的瓦德西官至陆军上将,德皇威廉的侍卫长,年已近古稀,便是假定早十年在德国和赛金花相识,也是近60岁的上层高官了,而不可能只是一个“年轻的陆军尉官”。因此,这种说法很是靠不住。另外,以她的文化教养判断,可能也只是粗通德语罢了。根据曾亲历“八国联军祸乱”的同文馆学生齐如山(梅兰芳的老师)回忆说,那时他和赛金花打过交道,为她的厨子向德国占领军说过情。也就是说,赛金花只会极简单的德语,连与德军打交道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去结交德军统帅瓦德西了。而另一位亲历祸乱的丁士源在所着《梅楞章京笔记》,也提及说赛金花只是在远处望见瓦德西统帅一眼。
当初,北京被占领以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曾特许士兵公开抢劫三天,然后各国对北京实行分区占领,着手恢复秩序。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北京最早恢复的商业活动,竟然是娼业。而赛金花当时就住在京城著名娼寮集中地的八大胡同之一的石头胡同继续她的卖笑生涯。而石头胡同又恰归德军管辖。也就是说,她是有机会和德国军官接触的,当然,也可能里头有一个同姓瓦德西的尉级军官。
30年后的一个秋天,她应邀去“世界学院”接受德国读者采访时,当问及她与瓦德西将军的关系时,她只是含混地搪塞过去。而问她在八国联军进驻北京时做了哪些事情时,她举的两个例子到是颇为可信。她说有一次,联军把北京很多老百姓赶到一个大寺院里,准备了许多砖头瓦块,叫老百姓用砖头去打佛像。凡是打了的老百姓站在一边,不肯打的另站一边。她闻听此事后,急忙赶到现场,经了解,原来联军想用这个办法判明谁是义和团,谁是好百姓。他们认为凡是不想打佛像的都是义和团,准备一律处死。于是,她就给他们解释,说这个庙是关帝庙,不是佛像,关帝最讲义气,老百姓对他十分崇敬钦佩,怎能用砖头去打呢?不打又怎能就是义和团呢?经过她的这番质问和解释后,联军就把这一批老百姓放走了。
而讲的另一件事,是说联军与清廷“议和”时,很长时间达不成协议,主要争端就在德国要求恢复和赔偿克林德名誉,条件十分苛刻。后来是她出面与德方交涉,说服了克林德夫人。她的原话是这样的:“‘你们外国替一个为国牺牲的人作纪念都是造一石碑,或铸一铜像;我们中国最光荣的办法却是树立一个牌坊。您在中国许多年,没有看见过那些为忠孝节义的人立牌坊吗?那都能够万古流芳、千载不朽的!我们给贵国公使立一个更大的,把一生的事迹和这次遇难的情形,用皇上的名义全刻在上面,这就算是皇上给他赔了罪。’经我这样七说八说,她才点头答应了。这时我心里欢喜极了,这也算我替国家办了一件小事。听说条约里的头一项就是这事哩!”
不管如何,她懂得些外文,了解些国际社交规矩,又曾是大清朝的公使夫人,由她出面去劝说另一位公使夫人,也是合情合理的。国难当头之际,那些迂腐的权贵恰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从中斡旋。依她的口述,她所认识的清末当权人物确实很多,如载勋(庄王)、奕匡(庆王)、立山、荫昌、孙家鼐、陆润庠、许景澄、陈璧以及李鸿章等。据说“赛二爷”的称呼,就是立山戏弄出来的。那座克林德纪念碑建在东单大街,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纪念碑被迁移到中山公园。据说在拆迁克林德牌坊仪式上,辜鸿铭曾对赛金花讲过:“你做过一些义举,于社会有功,上苍总会有眼的。”
历史真相依然离我们遥远。不能否认的,就是她确实与瓦德西接触过,确为联军筹措过军粮,也确智劝过联军的蹂躏和杀戮,但绝没有后世描述的那么夸大。不过,许多文人还是善意相信她曾起过莫大的作用。苏曼殊《焚剑记》里记述:“庚子之役,(赛金花)与联军元帅瓦德斯(西)办外交,琉璃厂之国粹,赖以保存。……能保护住这个文物地区,不使它遭受捣毁破坏,也应算她作了一桩好事。”而在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里,也有这样的话语:“北京总算得救,免除了大规模的杀戮抢劫,秩序逐渐在恢复中,这都有赖于赛金花。”
倒是鲁迅先生在《这也是生活》里冷冷地说了一句:“义和团时代,和德国统帅睡了一段时间的赛金花,也早已被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给予我们当头棒喝的警醒。如此津津乐道伎女舍身救国的故事,是不是说明我们这个民族男人的某种心理情结,实在是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