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驰骋时,羡煞红颜:寇白门(2)


  朱国弼脱身之后,一方面大约还是觉得如此美女不舍丢开,另一方面可能也真受了点感动:危难之际能够如此重义的女子并不易寻,便想和寇白门重修旧好。然而今时白门已不同往日,不再是他的掌中玩物,她正言相告:“当年你用银子赎我出青楼,如今我也用银子把你赎回,你我互不相欠。”从此与之一刀两断。
  寇白门进朱家后一直忍垢含屈,走的时候却极有尊严。这尊严不仅仅是用二万两银子换来的,更是凭她重义守信,一诺胜万金的高洁品行博得的。有诗叹云:
  短衣风雪返金陵,红豆飘零弱不胜。
  尝得聘钱过十万,哪堪重论绦纱灯!  (十万,另版本作二万)
  这以后有关寇白门的记载就趋于平淡了,据《板桥杂记》,她“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之迟幕,嗟红豆之飘零,既从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复还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少年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
  她没有和大清豫王多铎打过交道,也没有痛快淋漓地羞辱汉奸贰臣,最后只因一个负心之人而一病不起,这就是记载中寇白门的“后事”了。
  不过,要是仅仅如此而已,她断不能令我如今日般念念不忘。实际上,倘若寇白门的作为仅止于此,她是否有可能得到当时众多前明遗老遗少们一致的推崇,被交口称誉为“女侠”,也是十分值得怀疑的。
  其实,当时寇白门的年纪并不大,她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来岁,一般女子也尚在风韵犹存的年龄,何况是绝代名姬。与她相交往的,更不仅仅是“诸少年”。如当时有名的明朝遗老方文在《涂山集》中就有诗云:“旧人犹有白门在,灯下相逢欲断肠。一到南中便问君,知君避俗远尘氛,此番不见幽人去,惭愧秋江与暮云。张生图晤甚艰难,此夕相期分外欢。只当论诗良友宅,不应概作女郎看。”(《偕张苍水李屺瞻饮寇白门斋头有赠》),与寇白门的交往和对她的敬重一望可知。由此看来,寇白门虽日与诸生为伍,所为却似不尽是“亦自叹美人之迟幕,嗟红豆之飘零”之事,否则便无所谓“知君避俗远尘氛”“不应概作女郎看”了。
  当然,光凭这一点线索做推测,那是牵强附会,小说家编剧们可以发挥想象力,历史需要的则是证据。但在那个年代,有很多事情又偏偏是时人不敢轻易留下证据来的。好在还有一个大才子吴梅村(就是写《圆圆曲》那位,《鹿鼎记》里和韦小宝一起被陈圆圆并称为当世仅有的两大才子),最擅寓史于诗,他的很多诗歌是可以当史料来看的。于是其《赠寇白门》诗中那句“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就很耐人寻味了。
  西施不是一般的美女,在祖国越国亡于吴后,她以身事敌,旨在助勾践雪亡国之耻,这是妇孺皆知的故事。吴梅村这样的大才子,断不会糊涂到错用这种典故。何况诗中还提到了勾践,写到了“计自深”。故而编纂这首诗的程穆衡直言诗中所指寇白门的活动为“极有意”。
  是何种“意”呢?吴梅村的诗写于顺治九年至顺治十年,正是大江南北民众,尤其是知识份子们为响应江浙闽海抗清义师出钱出力,往来奔走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吴梅村说她““一舸西施计自深”,程穆衡说她的行为“极有意”,所暗示的是什么呢?
  当时又有一位文人闵华在寇白门死后为其画像题诗时写到:“身世沉沦感不任,蛾眉好是赎黄金,牧翁断句余生记,为写青楼一片心。百年侠骨葬空山,谁洒鹃花泪点斑?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生节一为生。”较之吴梅村,他的诗句说得似乎更加明白。
  “身世沉沦感不任,蛾眉好是赎黄金”,指的是义赎朱国弼之举,牧翁即钱谦益,他“为写青楼一片心”都写了些什么,下文再谈。接下来两句是“百年侠骨葬空山,谁洒鹃花泪点斑”,寇白门从北京南归后便有“侠女”之称,但首联已经叙过此事,不应跳过颔联,到颈联再作重提,且“百年”一词和“千秋”一样含义厚重,不轻许人,仅仅赎回朱国弼这样的作为也很难担得“百年侠骨”之誉,“鹃花泪点”更是典出蜀王杜宇亡国的往事。而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最后一句“合把芳名齐葛嫩,一为生节一为生。”葛嫩,即葛嫩娘,是和寇白门同时期的秦淮名伎,嫁飞将军孙临,共为抗清奔走,被时人视为当代梁红玉。后以兵败被俘,斥敌而死,是秦淮名伎中唯一一位在抗清活动中慷慨罹难的。闵华以葛嫩娘比寇白门,说她虽然没有抗节而死,却堪与葛嫩娘齐名,这比吴梅村用“西施”比寇白门,就更进一步,也更明确了。
  从吴梅村和闵华的诗来看,寇白门南归后的活动当不仅仅是是迎来送往倚门卖笑,她的所作所为很可能正和西施一样,以美色为手段,以国难为所急,和柳如是同样是以其特殊地位交往各色人等,为反清事业奔走,所以才能被时人共誉为“女侠”。只是反清是极为机密之事,了解内幕者固然只有少数同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便不敢明写,所以《板桥杂记》对寇白门返回金陵后的记载才如此隐讳不明。
  最后再看寇白门死后钱谦益悼念她的诗作:“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识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这首诗中的“女侠谁识寇白门”恰与上文闵华诗中说钱谦益“为写青楼一片心”互为映照,所指显不止于众所周知的侠义行为。正因为多数人都不识其“女侠”肝胆,才会有此一问,才会“为写青楼一片心”,才会写寇白门“丛残红粉念君恩”,更写她心系华夏山河“黄土盖棺心未死”。
  从吴梅村,程穆衡,闵华,钱谦益用“西施”“葛嫩娘”来比寇白门,并纷纷使用“计自深”“极有意”“念君恩”“心未死”“百年侠骨”来形容她看看,认为寇白门重返金陵后一直以其名伎身份为掩护,从事抗清地下活动,联络往来,通款消息,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行文至此,又想起那首主题曲来,“正是男儿驰骋时,羡煞红颜。”若柳如是寇白门之侠骨丹心,倘为七尺男儿,定可驰骋疆场,生以建功,死以报国。可惜身为弱质女流,当逢乱世,望戈浩叹,惟以其特有方式,于沙场之外为国家民族进一己绵力。虽然如此,其肝胆能不愧煞无数卖国求荣苟且偷安之须眉男子耶!
  “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若将依,强派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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