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她这一闹,把她二姐臊得够呛,杀死不肯来。这一场闹,三姐真算得上天下放浪无双,古今香艳第一。
(二)好辣的妖精气
以前一直不知道三姐有多美,这下子知道了: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天上老鸹多,地上美女多。林黛玉美不美?“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出气儿都带一股子仙气儿。
薛宝钗美不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谁要是长得像她,气死卖化妆品的。更要命的是一股子天生的贵族气,只看你一眼,马上就看得你皮袍子底下的“小”像虱子一般纷纷朝下掉。
潘金莲美不美?“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这是潘金琏一叉杆打出一个西门庆来时的模样,自来的眼带秋水,眼波横飞,美得扑天盖地的邪气、风尘气。
尤三姐的美带一股子妖精气。妖精是个好东西,又会亲你,又会逗你,又会招惹你,又会远离你,叫你茶也不想,饭也不思,一心要把她搂到怀里,她却一阵风刮不知道哪边儿去,及至你使性子不理她了罢,她又亲亲热热地偎着你。
男人碰见仙美人,那是要敬的。遇见贵美人,却是要远着些———袍子底下的“小”忒多了,怕叫她全给榨出来。最怕遇见风尘女子,他也变得风尘下贱,口吐污言秽语,就比畜生走路少用了两条腿。若是遇见妖精美女呢?完了,他的智商“嗖”一下子降到最低,变成彻头彻尾的傻子。
丙然,那尤三姐平时还顾忌着自己女孩儿的身份,不肯随便发飙。如今叫贾琏臊得够呛,气急攻心,拼命一试,原来平日里那么威风的两兄弟,不过是酒囊饭袋而已。高兴!三姐终于占领了高地。“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人们说这是她反抗统治阶级压迫,这种说法原也挨得上边儿,可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绝望之下的撒泼罢了,看看自己能泼到何等田地。结果女人一妖气,男人就傻气,女人一撒泼,男人就犯贱,古今如此。
爱极了“闹宴”这段文字,真是翻遍古今典籍也见不到第二出的“奇风月”。极慷慨,极遒壮,纵横恣肆,风流痛快。不独我爱,人见人爱。清代一群评点家看到这里,都忍不住轰天价喝起彩来。
看清代护花主人王希廉的批语:“辣心辣手,不意三姐之妙一至于斯!明目张胆,令躁者遍体清凉。妙至矣,无以复加矣!写得笔歌墨舞。三姐真不愧须眉!直写得如凤阳婆弄猢狲一般。写尤三姐倜傥不群,英气逼人!”
再看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的批语:“前列诸美,疑观止矣,乃至复出一奇焉……更写一妖艳倜傥*豪侠之尤三姐来,顿觉风云变色,电闪雷轰,使读者目眩神迷,心惊魂动焉。此明皇羯鼓解秽法也。传中言珍、琏兄弟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落魄垂涎,终莫能犯,形容殆尽,岂非涅而不缁者哉!无得而名,惟呼为风流耳。”
大某山民姚燮的评点,更是酣畅淋漓,情不能已:“(三姐)如单骑入万人阵,左冲右突,四面皆摧。但闻纸上有火拉声,可以已疟,可以愈风。不图渔阳三挝之后,复听此鼓槌声。何止以蝼蚁视珍、琏哥儿同听者。自从听鸳姑发论之后,又是一番痛快文章,可浮十大白。三姐真是《水浒》中之武行者。石破天惊!三姐之妙,其妙到天仙化人地步矣!真妙到无可言喻!”
写到这个份儿上,姚燮还觉得不过瘾,又在回末评论:“自贾珍入小花枝巷后读起,只觉得黑成鬼,一片烟尘,满纸阴气,已不知天日光照到何处世界也。及读尤三姐一段文字,其议论做作,顿觉大地光明。尤三姐倾倒而言,旁若无人,其激昂慷慨之气,为大观园中所无。脱令今有其人,我欲旦暮遇之、倒地拜之。”
说到底,这些个评论家呀,他们也被尤三姐身上一泻千里、畅快淋漓的妖精气迷得要死!
(三)绝望
可惜,这么一个绝世美女,没过好自己的青春岁月。
三姐到底有多淫,这个谁也拿捏不准。她的行迹并不像二姐那么明显,好推断,一定是和贾珍上床,然后又和贾琏上床。三姐和贾珍上过床没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官司打一百年也打不清。反正她和贾珍搂搂抱抱是一定的。如果她姐姐的品行指数是-3,她起码也有-2。
但是,无论她上没上过床,恶名都出去了,人们的嘴最爱传这些个是是非非。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坏,反正她不是叫别人给骂醒的,是叫自己这一场骂把自己惊醒的。
这一场骂后,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犹如一场大梦惊醒。觉醒了,问题就凸显出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就算知道自己处境如斯,又能怎样?让她跑出去自立?给人家当保姆,看孩子?还是让她卖身为奴,给人当丫环,端茶递水?这是人生啊,又不是演电视剧。她又没有独立的能力,估计从来也没有学过针织纺绩,除了依附男人,再也没有别的可以活命的本事。
如今是跟老母亲一起依附在姐姐这里,可是,人家凤奶奶随时都会打上门来,到那时候,怎么可能一家三口,人家都叫你搬进府去?就是姐姐的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叫那个阎王老婆治死呢,更何况自己。所以说,母女三个前途真好比风中燃烛,明一时,灭一时。急上心来,又没有本事摆脱恼人的境遇,只好痛骂珍、琏、蓉三个诓骗她寡妇孤女。
骂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青年女子,心中孤寂,又不会读书,不会作诗,没有个发泄的渠道,又没有足够的修养教她耐住寂寞,所以高兴了也会请贾珍过来,抚慰一下情怀。这是一个完全凭本能行事的丫头片子,根本不会自我调理克制。这事儿搁到现在并不是大不了的罪,原本欲望与理智就不是一回事。但放在那时,这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
所以尤三也香,尤三也艳,她的香艳的背后,却是黑沉沉的绝望作底子。你看她打扮出色,*浪态,却不知道她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只好“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了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皆因此时她内心那个要求“独立自主”、“自尊自爱”的小人儿苏醒过来,却眼见得终身已毁,地狱之门正为自己冉冉打开,内心逼急,无般不为。
说实话,尤三姐那句话:“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现在的一些女孩子,听了这话,就当愧死。好多人把自己打扮成金玉,就是要让人玷污的,只要给自己黄金屋,你爱怎么污怎么污。
此时的三姐,焦灼、恐惧、绝望,对自身存在产生质疑,想要抗争,却又抗争不得法,也不会有真正的办法去作真正的抗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掀得翻不如意的饭桌,却掀不翻不如意的压制,她剪得断绫罗撕得碎绸缎,却剪不断自己屈辱的生活也撕不碎自己低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