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奴颜起源(2)

  余英时是从“势”与“道”之争的胜负格局来解释这个现象的。他所说的“势”即“现实的势力”、“政治权威”,即对国家的统治权、对社会资源的支配权;而“道”,不论是古代礼乐所表征的具有宗教意味的“天道”,还是孔门儒家看重的以“仁”为核心概念的“人道”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纲常,都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势”与“道”二者都是建构政治社会秩序所必需的。在各国争霸的局面下,王侯们更需要“道”对他们的“势”加以精神支持,以使他们师出有名,使他们的政权具有某种合法性(“合道性”,即1egitimacy)。但实现天下“大一统”之后,“以道自任”的知识分子已根本不可能与帝王的“势”分庭抗礼。古代知识分子的“道”是无形的,除了个人人格之外别无保证。于是,在专制集权社会,“以孤独而微不足道的个人面对着巨大而有组织的权势,孟子所担心的‘枉道以从势’(‘滕文公’下)的情况是很容易发生的,而且事实上也常常发生,汉代公孙弘的‘曲学阿世’便是最著名的例子。”(余著《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后世虽有不甘心者,如明末吕坤,说“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这只是不绝如缕的先秦遗响,而更多的是“入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之辈;“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的假隐士和“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伪道学满坑满谷。先秦时代,鼓吹“道”尊于“势”,孔氏门徒说只有他们的老师才配为“天子”,荀卿弟子直截了当宣称他们的先生“宜为帝王”,这种言辞在后世出口是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而唐代韩愈以“道统”继承人自居,余英时称他是唐朝代表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之一,却要高颂“天王圣明臣罪当诛”。不是他的骨头太软,时移“势”异,不得不然也。
  李珺平则将“势”与“道”的演变,以中央集权制朝廷建立前后为界,概括为“主二客一”(一客多主)和“主一客二”(多客一主)两种模式。在前一种模式下,门客们在列国王侯贵人间奔走,选取门庭投靠,朝秦暮楚不以为耻,晋材楚用是佳话,“良禽择木而栖”、“合则留,不合则去”乃理所当然。如果说《战国策》一书,是谋臣策士纵横家这些门客们自炫身价的演说辞和故事集,有王婆卖瓜之嫌;那么,李斯的《谏逐客书》,则列举秦国历史上的人物,言之凿凿地证明了门客(客卿客将)对于秦国由弱变强的重大贡献以及实现“跨海内、制诸侯”战略目标的不可替代性。
  既然在列国激烈的竞争中,得才者胜,失才则亡,作为人材的门客自然就有了与主子讨价还价的资本与资格。于是,有孟子称病不肯先去朝谒齐王(《孟子·公孙丑章句下》),有颜斶上殿不肯趋前而敢于对忿然作色的齐王直言“士贵耳,王者不贵!”(《战国策》卷十一)。在一客多主的大背景下,门客们为自高身价,往往要求主子给予特殊的甚至与主子“平等”的待遇。冯谖在孟尝君门下先为“食无鱼”,继为“出无车”,后为老母无人赡养三次弹剑而歌。而据《史记》所载,孟尝君待客,有一人背着火光看不清各人盘中盛的是什么,以为自己比别人低一等,大怒,辍食而欲去。孟尝君连忙起身请他看自己吃的是啥,以致此客羞愧自杀。
  在先秦群雄争霸时代,有些门客不仅要求主子给予较高的物质待遇,甚至追求与主子建立精神上的“知己”关系。得到“国士无双”的尊重,这才肯为之效忠卖命。豫让曾在范氏、中行氏门下为客,不为他们的灭亡报仇,却以漆身吞炭等方法易容而为智伯谋杀赵襄子,并道出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千古名言。曹沫、荆轲也是这样的门客。他们的主子都有一副礼贤下士重视人材的面孑L。燕王为招贤而筑黄金台的故事为人们所熟知,引得千载之后的陈子昂怆然而涕下;你看刘邦这个无赖出身的主子,与项羽争天下时筑坛拜将,对韩信这样的客将是多么“恭敬”!
  但中央集权制建立,四海归一之后,门客们别无选择,就只能争相讨好一个主子了。没有了选择自由的门客,便失落了相对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李著名之为“雄豪精神”),再也矜持不起来。孟子说“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而后世的游士门客服膺的人生信条却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将“力比多”投向对皇权的绝对认同与服从,由争宠而引发的只是“门客”之间日益激烈的倾轧。自知不配或不能够“货与帝王家”的,就成了贾府中的清客篾片詹光(沾光)、卜世仁(不是人)之流。
  先秦门客的流品芜杂,既有破落的贵族子弟,也有不甘于贫贱的底层游民。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在礼崩乐坏的“乱世”中追求自身价值的实观。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像孔夫子一样“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愿以极端行为惊世骇俗而名垂青史。他们有些人毫无原则,如苏秦、张仪、商鞅,哪一套能获得入主的青睐便使出那一套(这自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原则”);如豫让之为“小人”智伯(司马迁语)复仇,谁重视我,我就为他卖命。有些人毫无人性,如为求将位而杀死齐籍妻子以取信鲁国的吴起,如为伪装得罪出走而杀死老婆孩子的要离,出于妒忌害死同学韩非子的李斯。有些人则比变色龙还要狡诈,如为刘邦制定朝仪,使他“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的叔孙通;如为诈骗钱财引诱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药,引来“焚书坑儒”之祸的方士徐市、卢生。门客之中也有高蹈者,“如义不帝秦”的鲁仲连,以死报“知己”别无所求的侯赢,洞明世道人心不恋权位的张良。但这样的高士与智者在门客中是凤毛麟角,对于门客文化则是异数。
  门客文化中的主客关系说到底是主奴关系,这是由他们的豢养与被豢养地位决定的。这种依附性决定了门客的工具性。所谓“知己”关系不过是一种假相。李贽与公安袁氏兄弟的对话时一语破的:主子解衣推食,不过是诱你为他做奴才而已。枭雄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惺惺作态,不就要他感知遇之恩,为刘氏父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屈原早就意识到了主客关系的真谛,在辞赋中将自己比作“美人”。在那个男权时代,女人再美、地位再高,也不过如主人的衣服而已,不想穿了就可以扔到垃圾堆去,哪来什么精神平等可言?
  李著以“致用”二字来概括秦汉(及此后各代)的文艺观,并溯源到春秋战国的门客文化,犀利地揭示了中国文化为世俗为政治为权势者服务的本质特征。他的结论与余英时的《中国知识分子论》不谋而合,但“门客”二字更加鲜明表露了这种世俗性和依附性。这种眼睛向“上”(是“皇上”的“上”而不是“上苍”的“上”)攀附权势的文化,从大的层面讲,只讲“善”(礼义道德纲常秩序),鄙视真(追求宇宙真知,发展科学技术),忽略美(纯粹的非功利的审美愉悦),极大地阻碍了中国社会的进步;从小一些层面讲,人们追求出将入相的权势,不择手段地邀宠固位互相倾轧,为人帝王彀中而极大地虚耗了聪明才智,败坏了道德情操。这种门客文化的遗毒,在二十世纪的“文革”中竟发展成为史无前例的亿万人争表忠心的丑剧。只是到了1978年之后,我们才承认知识分子是劳动者的一部分,不必依附谁;才将文艺方针修改为“两为”,教育方针修正为“三个面向”。这一切表明“门客文化”是多么源远流长,需要我们下大功夫认真清理。李著可以说是这方面的拓荒之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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