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相郑(7)


  怒富子谏
  前年三月,晋国的韩宣子到郑国聘问,郑定公设享礼招待他。子产告诫大家说:“如果在朝廷的享礼上有一个席位,就不要发生不恭敬的事!”孔张后到,站在客人中间,主管典礼的人挡住他,去到客人后边,主管典礼的人又挡住他,他只好到悬挂乐器的间隙中待着。客人因此而笑他。享礼结束后,郑国大夫富子劝谏说:“对待大国的客人,是不可以不慎重的。难道说被他们笑话了,而他们会不欺负我们?我们样样都能做到有礼,那些人还会看不起我们。国家没有礼仪,凭什么求得光荣?孔张没有站到应该站的位置上,这是您的耻辱。”子产发怒说:“发布命令不恰当,命令发出后没有信用,刑罚偏颇不平,诉讼放任混乱,朝会有时失去礼仪,命令没有人听从,招致大国的欺负,使百姓疲惫而没有功劳,罪过来到还不知道,这是我的耻辱。孔张,是郑襄公哥哥的孙子,公子嘉的后代,执政卿的继承人,做了嗣大夫,他接受命令而出使,遍及诸侯各国,为国内的人们所尊敬,为诸侯所熟悉。他在朝中有官职,在家里有祖庙,接受国家的爵禄,分担战争所需的军赋,丧事、祭祀有一定的职责,接受和归还祭肉,辅助国君在宗庙里祭祀,已经有了固定的地位。他家在位已经几代,世世代代保守自己的家业,现在忘记了他应该处的地位,我哪里能为他感到耻辱?不正派的人把一切都归罪于我这个执政的人,等于说先王没有刑罚。你最好用别的事来纠正我。”
  不与玉环
  韩宣子有一副玉环,其中一个在郑国的商人手里。韩宣子向郑定公请求得到那只玉环,子产不给,说:“这不是公家府库中保管的器物,我国国君不知道。”子太叔、公孙挥对子产说:“韩宣子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对晋国也不能怀有二心。晋国和韩宣子都是不能轻视的。如果正好有坏人在两国中间挑拨,如果鬼神再帮着坏人,以激起他们的凶心怒气,后悔哪里来得及?您为什么爱惜一个玉环而以此使大国来讨厌呢?为什么不去找来给他?”子产说:“我不是轻慢晋国而有二心,而是要始终事奉他们,所以才不给他,这是为了忠实和守信用的缘故。我听说君子不是怕没有财物,而是担心没有美好的名声。我又听说治理国家不是怕不能事奉大国、抚养小国,而是怕没有礼仪来安定他的地位。大国命令小国,如果一切要求都得到满足,将要用什么来不断地供给他们?一次给了,一次不给,所得的罪过更大。大国的要求,如果不合乎礼就驳斥,他们哪里会有满足的时候?我们如果将成为他们的边境城市,那就失去了作为一个国家的地位了。如果韩宣子奉命出使而求取玉环,他的贪婪邪恶就太过分了,难道不是罪过吗?拿出一只玉环而引起两种罪过,我们又失去了国家的地位,韩宣子成为贪婪的人,哪里用得着这样?而且我们因为玉环招来罪过,不也是太不值得了吧?”
  韩宣子向商人购买玉环,已经成交了。商人说:“一定要告诉君大夫!”韩宣子向子产请求说:“前些时候我请求得到这只玉环,执政认为不合于道义,所以不敢再次请求。现在在商人那里买到了,商人说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报告,谨敢以此作为请求。”子产回答说:“从前我们先君郑桓公和商人们都是从周朝迁居出来的,共同合作清理这块土地,砍去野草杂木,一起居住在这里,世世代代都有盟誓,互相信赖。誓辞说:‘你不要背叛我,我不要强买你的东西,不要乞求、不要掠夺。你有赚钱的买卖和宝贵的货物,我也不加过问。’仗着这个有信用的盟誓,所以能互相支持直到今天。现在你带着友好的情谊光临我国,而告诉我们去强夺商人的东西,这是教导我国背叛盟誓,恐怕不行吧!如果得到玉环而失去诸侯,那您一定是不干的。如果大国有命令,要我们没原则地供应,那就是把郑国当成了边境里的城市,我们也是不干的。我如果献上玉环,真不知道有什么道理和好处。谨敢私下向您陈述。”韩宣子就把玉环退了回去,说:“我韩起虽然不够聪明,岂敢求取玉环以求得两项罪过?谨请把玉环退还。”
  送韩子
  夏季四月,郑国的六卿为韩宣子在郊外饯行。韩宣子说:“请几位都赋诗一首,我也可以了解郑国的意图。”子产赋了郑国的《羔裘》。韩宣子说:“我是不敢当的。”[注]赋诗结束后,韩宣子很高兴,说:“郑国差不多要强盛了吧!几位大臣用国君的名义赏赐我,所赋的《诗》不出郑国之外,都是表示友好的。几位都是传了几世的大夫,可以不再有所畏惧了。”韩宣子为六卿都奉送了马匹,而且赋了《我将》这首诗[注]。子产拜谢,又让其他五个卿也都拜谢,说:“您安定动乱,岂敢不拜谢恩德!”韩宣子用玉和马作为礼物私下拜见子产,说:“您命令我舍弃那个玉环,这是赐给了我金玉良言而免我一死,岂敢不借此薄礼表示拜谢!”
  爱护山林
  前年九月,郑国大旱,派屠击、祝款、竖柎祭祀桑山。他们砍去了山上的树木,还是不下雨。子产说:“祭祀山神,应当培育和保护山林,现在反而砍去山上的树木,他们的罪过就很大了。”于是就剥夺了他们的官爵和封邑。
  火灾
  前年冬季,彗星在大火星旁边出现,光芒西达银河。鲁国大夫申须预言诸侯各国将会有火灾。梓慎则认为宋国、卫国、陈国、郑国这四个国家将发大火。郑国的裨灶对子产说:“宋、卫、陈、郑四国将要在同一天发生火灾。如果我们用瓘斝玉瓒祭神,郑国一定不发生火灾。”子产不肯给。
  前年夏季五月十四日,宋国、卫国、陈国、郑国都发生火灾。裨灶说:“不采纳我的意见,郑国还要发生火灾。”郑国人请求采纳裨灶的意见,子产不同意。子太叔说:“宝物是用来保护百姓的。如果有了火灾,国家差不多会灭亡。可以挽救灭亡,您爱惜它干什么?”子产说:“天道悠远,人道切近,两不相关。如何由天道而知人道?裨灶哪里懂得天道?这个人的话多了,难道不会偶尔也说中的?”于是就不给。后来也没有再发生火灾。
  郑国还没有发生火灾以前,里析告诉子产说:“将要发生大的变异,百姓震动、国家差不多会灭亡。那时我自己已经死了,赶不上了。迁都,可以吗?”子产说:“即使可以,我一个人不能决定迁都的事。”等到发生火灾,里析已经死了,还没有下葬,子产派三十个人搬走了他的棺材。火灾发生以后,子产在东门辞退了晋国的公子、公孙,派司寇把新来的客人送出去,禁止早已来的客人走出宾馆的大门。派浑罕、子上巡察许多祭祀处所以至大宫。派公孙登迁走大龟,派祝史迁走宗庙里安放神主的石匣到周庙,向先君报告。派府人、库人各自戒备自己的管理范围以防火。派商成公命令司宫戒备,迁出先公的宫女,安置在火烧不到的地方。司马、司寇排列在火道上,到处救火。城下的人列队登城。第二天,派野司寇各自约束他们所征发的徒役不散开,郊区的人帮助祝史在国都北面清除地面修筑祭坛,向水神、火神祈祷,又在四城祈祷。登记被烧的房屋,减免他们的赋税,发给他们建筑材料。号哭三天,停止开放国都中的市场。派行人向诸侯报告。
  七月,子产因为火灾的缘故,大筑土地神庙,祭祀四方之神解除灾患,救治火灾的损失,这是合于礼的。于是精选士兵举行蒐礼阅兵,将要进行清除场地。子太叔的家庙在路的南边,住房在路的北边,庙寝庭院不大。超过期限三天,他让清除场地的小工排列在路南庙北,说:“子产经过你们这里,下命令赶快清除,就向你们面对的方向动手拆除。”子产上朝,经过这里而发怒,清除的人就往南毁庙。子产走到十字路口,让跟随的人制止他们,说:“向北方拆除居室,不要拆庙。”
  火灾发生的时候,子产登上城墙的矮墙颁发武器。子太叔说:“晋国恐怕要来讨伐吧?”子产说:“我听说,小国忘记防御就会危险,何况有火灾呢?国家之所以不会被轻视,就是因为有防备。”不久,晋国的边防官吏责备郑国说:“郑国有了火灾,晋国的国君、大夫不敢安居,占卜占筮、奔走四处,遍祭名山大川,不敢爱惜牺牲玉帛。郑国有火灾,是我国国君的忧虑。现在执事狠狠地颁发武器登上城墙,将要拿谁来治罪?边境上的人害怕,不敢不报告。”子产回答说:“像您所说的那样,我国的火灾,是君主的忧虑。我国的政事不顺,上天降下火灾,又害怕邪恶的人乘机打我国的主意,以引诱贪婪的人,再次增加我国的不利,以加重君主的忧虑。幸亏没有灭亡,还可以解释。如果不幸而被灭亡,君主虽然为我国忧虑,恐怕也是来不及了。郑国如果遭到别国的攻击,只有希望和投奔晋国,已经事奉晋国了,哪里敢有二心?”
  辞晋使者
  前年,郑国的驷偃死了。驷偃在晋国的大夫那里娶妻,生了丝,此时很年幼,驷偃的父辈兄辈便立了驷偃的叔叔驷乞做驷氏的继承人。子产讨厌驷乞的为人,而且认为不合继承法规,不答应,也不制止,驷氏感到恐慌。过了几天,丝把情况告诉了他的舅舅。冬季,晋国的大夫派人带了财礼来到郑国,询问立驷乞的缘故。驷氏害怕,驷乞想要逃走,不让走;又请求用龟甲占卜,也不给。大夫们商量如何回答晋国,子产不等他们商量好就回答客人说:“郑国不能得到上天保佑,我国君主的几个臣下不幸夭折病死。现在又丧失了我们的先大夫驷偃。他的儿子年幼,他的几位父兄害怕断绝宗主,和族人商量立了年长的亲子。我国的君主和他的几位大夫说:‘或许上天确实搅乱了这种继承法,我能知道什么呢?’俗话说,‘不要走过动乱人家的门口’,百姓动武作乱,尚且害怕经过那里,而何况敢知道上天所降的动乱?现在大夫将要询问它的原因,我国的君主确实不敢知道,还有谁知道?平丘的会盟,君王重温过去的盟约说:‘不要有人失职。’如果我国君主的几个臣下,其中有去世的,晋国的大夫却要专断地干涉他们的继承人,这是晋国把我们当作边境的县城了,郑国还成什么国家?”便辞谢客人的财礼而回报他的使者,晋国人对这件事就不再过问了。
  龙斗弗祭
  前年,郑国发生大水灾,有龙在时门外边的洧渊争斗,国内的人们请求举行禳灾求福的祭祀。子产不答应,说:“我们争斗,龙不看,龙争斗,我们为什么偏要去看呢?那洧渊本来是龙居住的地方,向它们祭祀祈祷,怎么能使它们离开呢?我们对龙没有要求,龙对我们也没有要求。”于是就中止了祭祀的打算。
  辞世
  前年,子产生了病,对子太叔说:“我死以后,您必定担任为政。只有有德行的人能够用宽大来使百姓服从,其次就莫如严厉。火势猛烈,百姓看着就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于火。水性懦弱,百姓轻视并玩弄它,很多人就死在水中。所以宽大不容易。”子产病了几个月就死去了。子太叔执政,不忍心严厉却奉行宽大政策。郑国盗贼很多,聚集在芦苇塘里。子太叔后悔了,说:“我早点听从子产他老人家的话,就不至于到这一步。”于是发动徒兵攻打藏在芦苇丛生的湖泽里的盗贼,将他们全部杀死,其余盗贼稍稍收敛了一些。
  孔子说:“好啊!政事宽大,百姓就怠慢,怠馒就用严厉来纠正。政事严厉,百姓就受到伤害,伤害就实施宽大。用宽大调节严厉,用严厉调节宽大,因此政事调和。《诗经》说,‘百姓已经很辛劳,差不多可以稍稍安康。赐恩给中原各国,用以安定四方’,这是实施宽大。‘不要放纵随声附和的人,以约束不良之人。应当制止侵夺残暴的人,他们从来不怕法度’,这是用严厉来纠正。‘安抚边远,柔服近邦,用来安定我的君王’,这是用和平来安定国家。又说,‘不争强不急躁,不刚猛不柔弱。施政平和宽裕,各种福禄都聚集’,这是和协的顶点。”子产去世后,孔子听到这消息,流着眼泪说:“他的仁爱,是古人流传下来的遗风啊。”
  身后
  子产执政一年,浪荡子不再轻浮嬉戏,老年人不必手提负重,儿童也不用下田耕种。第二年,市场上买卖公平,不预定高价了。三年过去,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年后,农民收工不必把农具带回家,五年后,男子无需服兵役,遇有丧事则自觉敬执丧葬之礼。子产去世后,郑国的青壮年痛哭失声,老人像孩童一样哭泣,说:“子产离开我们死去了啊,老百姓将来依靠谁!”
  另据记载,子产死后,郑国的男子舍弃玉佩,妇女舍弃缀珠的耳饰,在民巷中聚哭了三个月,娱乐的乐器都停了下来。
  前年夏季,鲁国的叔诣和晋国赵鞅、宋国乐大心、卫国北宫贞子、郑国子太叔、曹人、邾人、滕人、薛人、小邾人在黄父会见。子太叔进见赵鞅,赵鞅向他询问揖让、周旋的礼节。子太叔回答说:“这是仪,不是礼。”赵鞅说:“谨敢请问什么叫礼?”子太叔回答说:“我曾经听到先大夫子产说:‘礼,是上天的规范,大地的准则,百姓行动的依据。’天地的规范,百姓就加以效法,效法上天的英明,依据大地的本性,产生了上天的六气,使用大地的五行。气是五种味道,表现为五种颜色,显示为五种声音,过了头就昏乱,百姓就失掉本性,因此制作了礼用来使它有所遵循:制定了六畜、五牲、三牺,以使五味有所遵循。制定九文、六采、五章,以使五色有所遵循。制定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使五声有所遵循。制定君臣上下的关系,以效法大地的准则。制定夫妇内外的关系,以规范两种事物。制定父子、兄弟、姑姊、甥舅、翁婿、连襟的关系,以象征上天的英明。制定政策政令、农工管理、行动措施,以随顺四时。制定刑罚、牢狱让百姓害怕,以模仿雷电的杀伤。制定温和慈祥的措施,以效法上天的生长万物。百姓有好恶、喜怒、哀乐,它们以六气派生,所以要审慎地效法,适当地模仿,以制约六志。哀痛有哭泣,欢乐有歌舞,高兴有施舍,愤怒有战斗。高兴从爱好而来,愤怒从讨厌而来。所以要使行动审慎、使命令有信用,用祸福赏罚,来制约死生。生,是人们喜好的事情。死,是人们讨厌的事物。喜好的事物,是欢乐。讨厌的事物,是哀伤。欢乐不失于礼,就能协调天地的本性,因此能够长久。’”赵鞅说:“礼的伟大达到极点!”子太叔回答说:“礼,是上下的纲纪,天地的准则,百姓所生存的依据,因此先王尊崇它,所以人们能够从不同的天性经过自我修养改造或者直接达到礼的,就叫做完美无缺的人。它的伟大,不也是适宜的吗?”赵鞅说:“我赵鞅请求一辈子遵循这些话。”
  名言
  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德,国家之基也
  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
  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
  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
  求逞于人,不可;与人同欲,尽济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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